杜甫
【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陽(今湖北襄樊),曾祖父時遷居鞏縣(今河南鞏義)。杜甫年輕時正值開元盛世,有前後三次曆時十年的漫遊生活,足跡遍及吳越齊魯等地。二十四歲時曾赴洛陽參加進士考試,結果落第。三十六歲時,玄宗下詔命天下有一藝之長者都可到長安應試,杜甫再次應試,由於奸相李林甫的阻撓,又未錄取。後來他向玄宗獻三大禮賦,又向達官貴人投贈詩篇,仍無結果。直至安史之亂爆發的前夕,才得到一個管理軍械庫房的小官。旋即安史之亂爆發,玄宗逃奔四川,長安陷落,杜甫被叛軍俘獲,身陷長安。後隻身逃脫,投奔在鳳翔即位的唐肅宗,被任命為左拾遺。不久因疏救房管險遭不測,獲宰相張鎬相救後被貶官。次年因關內災荒,杜甫棄官攜家入蜀,曾在嚴武幕府中做過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嚴武死後,杜甫遂乘舟東下,在夔州、潭州等地飄泊,最後病死於長沙至嶽陽水路途中。
杜甫是唐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憂國憂民的情懷,被後人稱為“詩聖”,他的作品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現實,被後人稱為“詩史”,他的詩歌眾體兼備,藝術精到,被後人稱為“集大成”。杜甫詩歌題材豐富,風格多樣,他在一生廣泛的閱曆中寫有許多山水詩,有著獨具的特色和成就。
這首詩是杜甫青年時期漫遊齊趙時所作,詩寫泰山景色的雄奇秀麗,以及登上日觀峰的新奇感受。嶽、岱宗,在這裏都是指泰山。
詩以問句開篇,久聞泰山之名而未曆其境,對於一個正在“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青年詩人來說,其亟欲登臨探勝的心情自是不言而喻,這一問,就把這種心中底蘊和盤托出,同時引出下文以實景作答。一旦登臨,則泰山雄偉壯闊仍令人驚歎不已,隻見一片青黛之色,似乎鋪灑齊、魯兩國之境而猶“未了”,以極開闊的眼界襯托極壯闊的山勢,而這種開闊的眼界也正是登高望遠時的真實感受。泰山不僅山勢高峻雄偉,而且峰奇景秀,使人感到大自然似乎有意識地把所有的神秀之氣都集中到泰山來了。詩人登上日觀峰之後,正當東方日出,這時山峰的東南一片燦爛,而山峰的西北卻仍陰暗隱晦,詩人站立峰頂,同時感受著“昏”、“曉”兩重世界,這是隻有登臨日觀峰才能得到的奇特感受。一個“鍾”字,表明詩人進入了神秀薈萃處,一個“割”字,則表明詩人站立於陰陽分界點,用字奇妙精警。觀日出之後,詩人遍覽峰壑,山中雲氣摩蕩,似乎是由自己胸中生出,張大眼眶,極目四顧,隻見歸山眾鳥似乎直往眼中飛來,這也是人在山中才有的獨特感受,同時鳥歸山表明時至傍晚詩人仍流連忘返。暮色漸濃,詩人不得不下山結束此次遊程,但遊興未盡,隻能作“會當淩絕頂”之預期,以再遊之預期使遊興得到延伸,也使詩意豐厚,予人以悠長回味。絕頂指泰山玉皇頂,因為詩人此次遊山隻登臨了日觀峰,未暇登臨泰山極頂玉皇頂,所以留此預期。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隻是走踆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
此詩作於困守長安十年期間,抒發求仕不得、憤激不平之心緒。開篇以“紈絝”與“儒冠”不同遭遇的對比,發泄強烈的不平之鳴,並貫穿於全詩“具陳”的內容之中。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寫自身超凡才學與宏大抱負。觀國賓,即“觀國之光”的王賓,杜甫二十四歲時曾在洛陽參加進士考試,所以以此自謂。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與前再作強烈對比,寫抱負落空的抑鬱心態與殘杯冷炙的淒涼生涯。自“甚愧丈人厚”至終篇,回到“具陳”的對象,表達對韋濟的感激、希望以及決心離去而又戀戀不舍的矛盾心情。踆々,形容進退兩難貌。全詩“思深意曲,極鳴悲慨”(方東樹《昭昧詹言》),極見沉鬱頓挫詩風之本色。
【渼陂行】
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天地黯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鼉作鯨吞不複知,惡風白浪何嗟及。主人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鳧鷖散亂棹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沈竿續縵深莫測,菱葉荷花淨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終南黑。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嫋窕衝融間。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麵月出藍田關。此時驪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群龍趨。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
渼陂,原名五味陂,源出終南山,環抱山麓,故址在今陝西戶縣西南,是唐時遊覽勝地。岑參,盛唐時著名詩人,是杜甫的好友。這首詩是杜甫與岑參兄弟同遊渼陂時所作,描寫了天氣變化中渼陂的不同景象,以豐富的想象表達了自己的獨特感受,全詩充滿濃厚的浪漫氣息和想象色彩。
開篇二句交待遊覽緣由後,即迅疾轉入對渼陂景色的描寫,暗示對渼陂向往已久,詩寫岑參兄弟之“好奇”實亦詩人自己之“好奇”。然而不料風雲空變,剛到渼陂即逢狂風大作,天色驟變,渼陂頓時波濤萬頃,天地暗淡,本來極高的興致一下子變成了憂思,是否會葬身魚腹已難逆料,而眼前的惡風巨浪更隨時會將小舟掀翻水底,“何嗟及”表明了這時的真實感受。俗話說,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日,急風驟雨來得突然,去得也迅疾,忽而風平浪靜,眾多遊船升起了片片錦帆,一時間歌聲四起,水鳥輕飛,特別是雨後空氣特別清新,菱葉荷花幹淨得如同剛剛洗過,終南山倒映於水中,水波蕩漾,如夢如幻,使遊人沉浸其間,幾乎忘卻了時間,船到雲際寺時天色已昏暗下來,不久一輪月魄躍出藍田關映入水麵,更是如詩如畫。正是在這樣夢幻般感受中,詩人進而馳動神奇的聯想。“驪龍吐珠”、“馮夷擊鼓”、“湘妃歌舞”、“金枝翠羽”一時並集,簡直進入了神仙境界!
杜甫詩向以寫實著稱,山水寫景也被人稱為“圖經”,因此這首詩的神奇想象就特別引人注目,體現了杜甫詩藝術創造的多樣性成就。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此詩運用樂府形式,但卻即事名篇,自創新題。杜甫此類作品甚多,為元稹、白居易新樂府之濫觴。此詩針對天寶年間唐王朝愈益頻繁的開邊戰爭而作,深刻反映了由此造成的民間疾苦與社會負擔。前六句,客觀描述征兵景象,車馬轟鳴、塵埃蔽日、親人哭送混為一體,讀來震人心魄。中二十四句通過詩人設問、戍卒傾訴的方式,詳盡敘述了頻繁征兵所造成的惡果。裏正,即裏長。武皇,漢武帝,這裏喻指唐玄宗。後四句突然展示古戰場陰森恐怖景象,既預示著戰爭的結局,又與開篇鼎沸氛圍形成強烈對比,由此對統治者政策的抨擊與揭露尤為入木三分。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此詩是杜甫與高適、薛據、岑參、儲光羲同題賦詠之作。高適等人皆以登臨覽眺的闊大景觀抒發向往功業的壯偉襟抱與樂觀精神,唯獨杜甫詩截然不同,表現了對繁華表麵隱伏的深刻危機的預感與憂慮。開篇即標明“登茲翻百憂”,首先與高適等人“披拂欣大壯”的欣悅情調劃清界限。同時以“象教”關合佛寺,引發思緒。象教,即佛教。接著寫登覽所見,麵對千裏秦川,他感受到的不是“五陵佳氣”,而是山河破碎,顯然是大亂將興之預言。最後又以清醒的意識昭揭朝政腐敗、賢人失路等促發危機之根源。杜甫此詩向被視為同題諸作中“壓倒群賢,雄視千古”(仇兆鼇《杜詩詳注》),根本原因正是這種超越同儕的對現實問題的著眼點與先覺性。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此詩描寫賀知章、李璡、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等八人嗜酒的生活與狂誕的生性。此八人為同時人,皆與杜甫交遊,都曾生活於長安。杜甫此詩以洗練的語言、速寫的筆法,將他們寫入一首詩中,在表現他們具有豪放、曠達的共同的性格的同時,又細致刻畫出各自不同的嗜酒習慣與特點。這種以酒為媒的栩栩如生的群像圖,正是當時文人狂放縱逸的普遍風氣的集中寫照。此詩一韻到底,句句押韻,每人一段,二、三、四句不等,形式、結構甚為獨特。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瓠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誌常覬豁。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誌,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唯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幹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沉飲聊自適,放歌破愁絕。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淩晨過驪山,禦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穀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裏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至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此詩作於天寶十四載冬安史之亂爆發前夕,杜甫已有明確預感,聯係自身的淒涼遭遇與統治者的荒淫昏聵,因而放歌抒懷,成此名篇。開篇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直抒情懷,由竊比稷契的抱負與居然瓠落的遭遇構成的複雜矛盾心態,表達得百折千回、層層深入。瓠落,指空廓而無用。自“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為第二段,夾敘夾議,同經驪山所見引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強烈對比,表達出對統治集團的強烈抨擊,對民間疾苦的深切同情。嵽嵲,形容山勢高聳貌。蚩尤,蚩尤與黃帝戰,嚐作霧以迷惑對方,這裏用以代指大霧。“北轅就涇渭”至終篇為第三段,寫路途經曆與返家情景,由自身淒慘遭遇推己及人,以關懷民瘼、憂患時局作結,“詠懷”二字通貫全篇。澒洞,形容大水無際貌。
【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麵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陳陶,地名,即陳陶澤,又名陳陶斜,在長安西北。肅宗至德元載冬,唐軍與安史叛軍戰於陳陶,大敗,杜甫其時被困長安,作詩悲之。前四句寫戰敗情形,詩人並不完全客觀描述,而是首先將“十郡良家子”規定“四萬義軍”的性質與構成,詩人的主觀態度與立足基點即明晰可見。後四句轉筆寫長安景象,群胡“血洗箭”、“飲都市”之驕橫與都人“向北啼”、“望官軍”之悲傷形成鮮明對比,進一步渲染此次戰敗的慘烈程度。而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既悲傷生民塗炭,更盼望中興光複,顯然代表著全民族的情感與願望。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至德元載秋,杜甫離鄜州欲投奔剛剛於靈武即位的肅宗,途中被安史叛軍擄至長安,觸景傷懷而作此詩。首四句寫長安淪陷後舊日勝地曲江的淒涼景象,“為誰綠”既點明江山易主,又逗起下文。中八句寫昔日曲江繁華景象及明皇貴妃遊樂情形,“同輦隨君”暗用班婕妤不與漢成帝同輦之典事,寓含對玄宗荒淫誤國的諷刺。末八句抒寫傷情悲慨,以致心緒迷亂而不辨南北。詩中情感複雜,諷刺、痛惜、傷悼諸端交織,可視為大唐盛世之挽歌。
【北征】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私恩被,詔許歸蓬蓽。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恨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緬思桃源內,益歎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穀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鬆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麵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麵複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飲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紇。其王願助順,其俗善馳突。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伺俱發。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淒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此詩是杜甫奔鳳翔拜左拾遺後獲準去鄜州探家時所作的著名長篇,詩以歸途為線索,抒寫了沿途及歸後的見聞與感想,充滿憂國憂民的深厚情感。全詩分為五大段,先寫蒙恩放歸辭別朝廷的憂虞情懷,次寫歸途所見景象及感慨,再寫歸家後與妻子兒女團聚的悲喜交集情景,複寫對國事的關切,最後表達出對國家前途的信心和對社稷中興的祝願。裋褐,指粗布衣服。菹醢,本為切碎意,這裏指處死。全詩以敘事為線索,以抒懷為內涵,充滿政治意識,表達明確思想。形式上采用以賦為詩方法,指事議論,即景抒情,一一道來,淋漓盡致,同時又靈活運用各種比興方法,使事象結合,意味深長。
【羌村】(其一)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歎亦噓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此詩與《北征》作於同時,共三首,本篇原列第一首。詩寫離亂乍歸情狀。前四句描寫夕陽西下時分遠客歸家情景,“先聞鳥雀而後見客至者,從家人耳目中寫出”(吳見思《杜詩論文》),從方位看,鳳翔在鄜州西南,因而夕陽西下遠客歸家圖從杜妻眼中看尤為生動。後八句寫與家人、鄰裏乍見時悲喜交集之情,世亂生還,妻孥不敢相信,鄰裏亦聞訊滿牆圍觀,夜闌秉燭對坐,無法入睡,這三個畫麵由“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之感慨串為一體,既刻骨銘心,又含蓄蘊藉。
【洗兵馬】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隻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餧肉葡萄宮。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東走無複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青春複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複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
此詩作於乾元二年春唐軍克複兩京後,對於平叛大好形勢,詩人歡欣鼓舞,喜形於色,正因真情流溢,使得此詩成為曆來大量平庸“頌”體文學中的難得佳構。全詩四轉韻,每韻十二句,自成段落。首段總述戰場形勢發生重大變化,捷書夜報,失土收複,叛軍已成覆卵之勢。鄴城,在今河南安陽。朔方,指當時任朔方節度使的郭子儀。第二段接“中興諸將”,以排比句式頌揚李豫、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等人的謀略風度。成王,指肅宗太子李俶,後更名為李豫,即位後為代宗。郭相,即郭子儀。司徒,指當時任檢校司徒的李光弼。尚書,指當時任兵部尚書的王思禮。第三段陡轉,以攀龍附鳳無功受祿者與已罷相的賢臣房琯、張鎬作對比,寓含深婉諷意與政治眼光。蕭丞相,漢代蕭何,這裏喻指房琯。張子房,漢代張良,這裏喻指張鎬。末段再於舉國稱賀中寓警醒之意,最後歸結於對休養生息、民間安定的期盼,足見其民胞襟懷。此詩以頌為主,頌中含諷,體式齊整,韻調鏗鏘,既有“四傑體”之流麗,又含雄渾跌宕之氣。宋人王安石選杜詩,嚐標榜此篇為壓卷之作。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看門。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唯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乾元二年春,包圍鄴城的六十萬唐軍被安史亂軍大敗,為補充兵力而強行抓人從軍,百姓苦不堪言。其時杜甫由洛陽回華州任所,就途中所見寫成著名的“三吏”、“三別”,此詩即為“三吏”中的一篇。首四句直敘其事,點明“暮”之時間、“石壕村”之地點及“有吏夜捉人”之具體事件,而從“老翁”、“老婦”之熟練反應,可見此類事件經常發生。中十六句先以“吏怒”與“婦苦”的對比領起,緊接照錄老婦之“致詞”,由此一戶境況可以看出普遍的社會問題。末四句寫天明登程,回應篇首投宿,而獨與老翁別,則老婦被捉無疑。此詩以簡潔樸實的語言記敘一個完整事件,表麵上句句敘事,略無議論,但卻包含著深厚的思想內涵與濃煉的藝術魄力。
【無家別】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裏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家鄉雖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杜詩中的“三吏”皆通過詩人親自見聞寫出,“三別”則分別塑造三個人物形象,由詩中主人公說出其遭遇。《新婚別》主人公是一新婚別夫的少婦,《垂老別》主人公是一垂暮別妻的老翁,《無家別》主人公是一從軍歸來又被征入伍而無家可別的兵士。比較起來,《無家別》反映戰爭造成的民間疾苦尤為沉痛而典型。此詩前十四句寫亂後回鄉所見,中四句寫辛勤勞作、孤獨貧困的生活,後十四句寫無家可別的心理活動,層層轉折,刻畫入微。結句“何以為烝黎”,前人謂為可作“三吏”、“三別”六篇之總結(浦起龍《讀杜心解》),實亦正是整部杜詩中此類作品之中心所在。
【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此詩著力塑造了一個曆經戰亂又遭遺棄的女子形象。開篇二句點出“佳人”,既“絕代”卻“幽居”,足見其特殊性。以下十四句由“自雲”領起,曆敘身世遭遇,傾訴人生不幸,慨歎世情冷酷。末八句寫其“幽居空穀”的清貧生活,同時以泉水清濁之對比與竹柏物象之襯托,喻示著佳人的高潔品質與情操。此詩作於乾元二年秋杜甫棄官飄泊至秦州之時,有感於對朝廷忠心耿耿仍遭棄置,而自身衣食無著卻始終不忘國家民族命運,“佳人”形象當有感歎身世、寄托情懷之深意在。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杜甫至成都後,於浣花溪畔建草堂,此詩因大風破屋有感而作。首五句寫大風破屋的迅猛之勢,“卷”、“飛”、“渡”、“灑”、“掛罥”、“飄轉”等一係列動態,既構成破屋的過程與景象,又牽動著詩人的視線與心弦。次五句承“茅飛”,寫群童抱茅,無可奈何。再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之苦況,進而聯係起“自經喪亂”之遭遇,使一己憂歡暗含了社會性內蘊。末六句承此構成社會性襟懷的猛烈迸發,希冀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不僅顯示了其民胞襟懷之博大,而且成為古典詩歌中憂民題材的一個表現範式,為後世文人廣泛運用。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複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此詩是杜甫晚年居夔州時觀公孫大娘弟子李十二娘劍器舞有感而作。劍器,是古代武舞曲名。詩前原有序,概述幼時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情形,並追憶張旭見公孫氏舞而草書長進事。全詩以劍器舞為中心,在今昔情形的穿插比照中展開思緒,抒發感慨。首八句追憶公孫氏之超絕舞藝與神妙舞姿。次六句寫眼前所見李氏之舞,既喜公孫絕藝猶傳,又頓生感時撫事之慨。再六句直抒五十年盛衰之感。末六句由當筵哀樂引發時局之憂思。金粟堆,即金粟山,在陝西蒲城東,明皇泰陵在此。瞿唐石城,指夔州,詩人當時居住地。唐代詩人觀樂舞之作甚多,大多局限樂舞本身或感傷一己身世,杜甫此詩則於樂舞之今昔對比中見五十年治亂興衰,足見詩人稷契襟懷無處不在,此詩之根本價值亦正在於此。
【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此詩是杜甫早年漫遊齊趙、裘馬輕狂時所作。詩詠胡馬,藉以言誌。房兵曹,胡馬的主人,大約是杜甫的朋友,兵曹是官職名。詩的前四句實寫,先交待馬之產地,大宛,是漢代西域國名,以產“汗血馬”著稱,可見此馬為良種。再刻畫馬之骨相,尤見其不凡,宛如一幅逼真傳神的胡馬圖。後四句虛寫,表現馬的才德品格,而由“托死生”三字實隱含著禦者的角度看,馬之才德描寫顯然具有了象征意義,既勉勵房兵曹為國立功,又暗寓著詩人自身的抱負與心誌。杜甫一生常借詠馬抒懷,將此詩中馬之神情與杜甫晚年筆下病馬形象比照,真義自顯。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聳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此詩與《房兵曹胡馬》大約作於同一時期。這是一首題畫詩,詩人通過對畫鷹形象的描繪,抒發了嫉惡如仇的情懷與積極進取的心誌。首聯點畫鷹之題,一個“殊”字說明畫作及畫中物的雙重不凡。中二聯細摹鷹之神態,不僅“聳身”、“側目”之動態可見,而且表現出“思”的心理狀態及“勢可呼”的與人相呼應之勢,至此,畫鷹顯然已經活化,並暗含了人格化特征。末聯承此意,想其何時展翅搏擊,直接以真鷹期待之,自身襟抱隨之昭揭。
【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此詩懷念李白,並對李白詩歌加以熱情讚美。前四句熱情讚美李白之詩,先以“詩無敵”、“思不群”概述其超凡脫俗的意趣與詩藝,再以“清新”、“俊逸”描述其詩歌風格特征,並以對唐代詩人影響甚大的庾信、鮑照相比。後四句抒發懷念李白之情,“渭北”、“江東”相距萬裏,則二人離情自見,而何時樽酒相對、重與論文之期待,亦正表現了思念之深。此詩特點,“純於詩學結契上立意”(浦起龍《讀杜心解》),以讚詩起,以論文結,由詩轉到人,再由人轉回詩,使對人與詩的“憶”融為一體。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此詩作於杜甫被安史亂軍擄入長安之時。詩寫望月思家之情,卻從家人眼中寫出。首聯,見月懷妻,卻隱去長安望月之人,留下鄜州“獨看”之人,不僅使兩心相映,且使所懷對象如處聚光燈下那樣突現出來。頷聯,由懷妻念及兒女,先以“遙憐”直注情流,又言兒女未解思念自己,曲折之中強化思念之情。頸聯承“閨中”寫妻子望月情狀,霧濕雲鬟,月寒玉臂,望愈久而念愈深。尾聯寄想團圓之日,以“雙照”回映“獨看”。全詩從月色中照出,句句是虛想之象,字字是刻骨真情。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此詩於困陷長安時,傷春感時而作。開篇寫春望所見,“國破”二字,觸目驚心,“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司馬光《溫公續詩話》),可見一片荒蕪破敗景象。頷聯寫春望感受,花、鳥娛情之物,卻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可見傷感程度。頸聯寫時局與家境,烽火連天,因國破,而家書萬金,因烽火阻隔,“時”與“家”的命運已連為一體。尾聯寫自身春望形態,是愛國思家之情的集中表征。
【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此詩是杜甫初至成都時尋訪諸葛武侯祠堂有感而作。詩以“尋”字領出“丞相祠堂”,並貫穿全篇。前四句尋訪諸葛祠,以“柏森森”、“映階碧草”、“隔葉黃鸝”描繪祠堂的自然景境,而著一“自”、一“空”字,則頓然形成淒寂氛圍,促生感物懷人之慨。後四句尋想諸葛功業,“三顧頻煩”、“兩朝開濟”概其功業,而“老臣心”顯然激起自身共鳴而帶有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對諸葛功業未竟一灑英雄之淚,亦是杜甫身世之自傷。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此詩題下有自注“喜崔明府相過”,崔明府是杜甫舅父,可知為舅父來訪喜作。前四句寫草堂環境及客至情形,“春水”、“群鷗”相伴,既含超塵脫俗、忘機物化之心境,又見客來不易、人跡罕至之特點,在此情形下,為客掃徑,為君開門,顯然平添喜悅情趣。後四句寫待客情景,“無兼味”、“隻舊醅”見家境貧寒,但徑以待客,則樸實親情畢見。而呼取鄰翁相陪,進而渲染樸實生活情趣。全詩充滿濃鬱的生活氣息,詩風亦清新質樸,語淡情濃。
【後遊】
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複何之?
杜甫兩次遊覽新津(今四川成都西南)修覺寺,前一次已有《遊修覺寺》詩,因此這一首題為《後遊》。詩寫重遊修覺寺時的感受,描繪了春天的優美風光,抒發出詩人熱愛自然山水的情懷。
優秀的寫景詩大多融入詩人的主觀情感,形成情景交融的意境,但通常都是先寫景後抒情。這首詩卻是先寫情後寫景,表現出與傳統模式的差異。正因為是第二次遊覽,所以“寺憶重遊”、“橋憐再渡”,憶起前次遊寺的情形,再度走過必經的小橋,不由得對橋也產生了感情,未遊而情已至。懷著這樣強烈的主觀情感去遊山觀景,山水景物在詩人的眼中自然會帶有別樣的色彩,由主觀情感的外射而形成所謂的“移情”現象。因此,在詩人看來,江山風物都敞開著懷抱,似乎在等待著人們來遊覽,而花草樹木,則更是略無私心,任憑人們踐踏攀撫。這樣一來,江山、花柳皆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客觀的自然幻化為有情之物,且通過詩人之“憐”與“江山”有待的雙向交流,既深化了“後遊”的感受,更體現了詩人“民胞物與”的博大襟懷。五、六兩句才寫眼前之景,因雲開霧散、天空晴朗,所以使人感到廣袤的原野生機勃勃、充滿活力,而時至暮春,日照時長,所以沙岸溫暖宜人。寫眼前景其實也是一略而過,著重的仍是寫一種感受。正因這樣美好的感受,使飄泊在外的愁悶都一掃而光了,自己真恨不得在此地長久地流連盤桓了。以“客愁”作襯墊,更顯出遊興之長,進一步渲染修覺寺景色之迷人。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這首詩以“喜”字統領全篇,描寫雨及雨夜景象,著重在於抒寫欣喜之情。開篇點明春雨,以“好雨”暗含題中“喜”字,“知”字絕妙,賦予雨以知覺,雨知季節,當春而發,所以為“好雨”。正因這雨知時節,有知覺,所以它隨著微風暗暗地進入夜間才開始發生,而且以蒙蒙細珠般的雨粒無聲地滋潤著自然萬物,唯恐對萬物造成摧殘和損傷,由雨的知覺、雨的動作進而寫出雨的胸懷和道德,對“好雨”帶給人的“喜”作極度渲染。詩人由於感受到好雨的來臨,於是不禁喜而外出觀看雨景。初一外出,漆黑一片,天空黑雲密布,猶如一口翻蓋的黑鍋,連門前小路都無法分辨,逼真地再現雨夜情形。然而正當詩人於漆黑一片中茫然四顧時,卻突然發現江上一點漁火,照亮了夜空,正因“雲俱黑”才顯出“火獨明”,也正因“火獨明”才更顯“雲俱黑”,兩句相反相成,運思神妙,同時一點漁火的出現,意味著有人的活動,從而於暗夜中傳達出生活氣息和勃勃生機,這又是一重“喜”的表現和感受。末聯馳動想象,麵對夜間雨景,自然會想到雨後曉景,那曉景究竟如何呢?隻見一片“紅濕”,是好雨潤開了鮮花和鮮花沾凝著好雨的狀態,而“花重”表明花枝經雨紅濕下垂,且遍布整個錦官城中,其壯觀景象可想而知,對此,人們的喜極之情可以預料。以預想中的“曉”反襯現實中的“夜”,以曉晴反襯夜雨,既寓含由夜而曉的時間過程,更見出雨的作用和價值,更啟人以無限的春思和美好的遐想,以前伸之筆寫足夜雨之“喜”。
【閬水歌】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憐日破浪花出,更複春從沙際歸。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
閬水,即嘉陵江,長江上遊支流,在今四川東部。源出陝西鳳縣東北嘉陵穀,南流南充、合川經重慶入長江。下遊在合川附近納渠、涪兩江後水量大增,橫截華鎣山處形成著名的嘉陵江小三峽。這首詩是杜甫在閬州(今四川閬中)時所作,描寫嘉陵江美景。
詩以“嘉陵江色何所似”發問領起,先以江色引起興致,接著用“石黛碧玉相因依”作答,江水碧如玉、綠如黛,畫出嘉陵江迥然不同一般的水色。寫完江色,再寫江景。東方一輪旭日升起,如同從浪花中一躍而出,而江邊春草萋萋,仿佛春天正是從這江邊的沙灘上生發出融融暖意,紅日與綠水,白沙與青草,相映成趣,景色鮮亮。“正憐”與“更複”的互為綰合,表現出詩人觀景感受的增強,也顯示出詩歌審美境界的深入。除了這樣優美的自然景色,江中還有勇敢的巴地兒童駕著小舟乘風破浪,飛快地駛過,船頭的水鳥則時不時鑽入水中銜出一條鮮活蹦跳的魚兒,貼著水麵飛去,充滿了生活氣息,也增加了詩的情趣。詩人不禁感慨這裏的山水景色實在太美了,太令人牽腸掛肚了,而在這樣的感歎之餘,突然又引出更美之處──“閬州城南天下稀”,閬州城南三麵皆臨嘉陵江,風景極為優美,尤以城南三裏處的錦屏山為最,那才是天下少見的美景呢!在美景之外,又有美景,而這最美處究竟如何,則不作明說,讓讀者自己去想象,去回味。
這首詩純用白描手法,以極為樸素的語言,描畫出極為鮮亮的色彩和極為生動的景象,足見詩人駕馭語言藝術的技藝之高超。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需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江,指浣花溪。杜甫住成都時,在西郊修建了一座草堂,就在浣花溪畔。這首詩寫浣花溪畔夏日景象,以及自己的清幽生活。
這首詩的特色在於通過對景事的描寫,表現自己淡泊平靜的生活。在具體描寫中,則是由寫景引發出情事,由情事構造出景境。一條清澈的溪流,彎彎曲曲,環抱著村莊靜靜地流過,從景境的總體布局上為全詩構定悠閑平靜的氛圍和基調。接著寫事。僻靜的江村本來就很清幽,加上正逢夏季,日長天熱,人們為躲避酷暑,懶於活動,所以整個村莊更顯得幽靜異常,“事事幽”對情事作總體的概括。以下則對景和事作具體的描寫。巢息梁間的燕子,忽而從堂上飛出,忽而又從屋外飛入,稍遠處,鷗鳥時而在水上飛翔,時而相互依偎於溪邊的沙灘上,一切都顯得十分靜謐悠閑。處在這樣的景氛中,自己又在作什麽呢?老妻將白紙畫成棋盤,準備來下棋,小兒子將縫衣針敲作鉤狀,準備去釣魚,足見清閑無事。最後抒發村居感受,老病之身,所需唯有藥物,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更多的要求呢?杜甫晚年住在成都草堂的幾年,是生活相對安定的時期,這樣的感慨,固然含有人生失意的暗淡情懷和報國無門的無可奈何,但安定的環境畢竟給詩人留下閑適的心理空間,使他有條件在幽靜的環境中閑適地寫景、寫事和抒情。
【絕句】
江動月移石,溪虛雲傍花。鳥棲知故道,帆過宿誰家?
這首詩是杜甫在成都草堂時所作。此題絕句共六首,這是其中的第六首。詩寫浣花溪糝畔晚景,詩人在細致的觀察中表現出自然的生機和野趣。
杜甫在成都時期的山水詩,由於閑適安定的生活,造成他觀察事物的精微細致,所以他在這一時期的寫景詩往往多從細微處著筆,如“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之類,精細極致。這首詩也是以細微觀察取勝。自然山水本為靜態,此詩卻首先以“江動”二字使之變為動態,溪流波蕩,石依水邊,月光傾瀉,這是一幅典型的月夜靜景,但在詩人的細致觀察中,由於月光偏移,水波蕩漾,月在動,水在動,因而使人感到似乎石頭也被移動了,動靜本來是相對而言的,長久地凝視著移動的月光和江水,則不感覺其移動,而本來不動的石頭相對於月光和江水卻明顯地移位了,這是一種凝神細察中的奇特感受。同時,天上片片雲彩,映照在澄明的溪水中,岸邊花影婆娑,同樣倒映水中,因此使人感到天上的雲彩與岸上的花草相依相傍。如果說,月光移石是一種水平的視線,那麽,雲傍花草則是一種垂直的聯結,在這樣的空間結構中,這幅月夜江景圖畫也就立體化了。對靜景使之動化,對動景則進而使之意識化。鳥兒熟悉了環境,認識自己飛來飛去的道路,所以歸棲迅疾,而漁船返航,片片帆影飄飄蕩蕩,似乎不知駛往何處,無意識之鳥兒與有意識之漁人在實境中的表現似乎正好相反,恰恰形成一個倒位,在這特定的環境中又似乎特別合理。立意奇警,餘韻無窮。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
此詩作於成都草堂,因水勢泛溢、景色美妙觸動詩興而自述創作理想。首聯直表平生一絲不苟的創作態度,頷聯語意一轉,自言老來作詩逐景抒情,隨意而成。頸聯回到眼前景象及自身生活環境。尾聯筆意再次宕開,企望思如陶淵明、謝靈運之寫景,妙造自然。此詩因江上值水而作,卻僅以頸聯略及水勢,其餘皆為對如何描景入妙的思索與追求,這就在“眼前美景道不得”的意味中反襯出奇美壯觀而又無可言喻的江景。因而此詩既是創作理想的自述,又是一種獨特寫景方式的創造。
【戲為六絕句】(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此組七絕是杜甫以詩論詩的名篇,本篇原列第五首。該組詩針對當時詩壇風氣而發,直表自己的文學主張。前三首論庾信及四傑詩,認為他們雖有“六朝錦色”的一麵,但亦有“淩雲健筆”、“龍文虎脊”的一麵,不應輕易否定。後三首批評時人不及前賢並指明正確的創作態度。此首中明示愛古而不薄今,並重風騷傳統與清麗新體的兼容態度,正是這一組六首論詩詩思想之核心。這一思想解決了唐代前期詩壇上長期存在的複古與新變的矛盾,標誌著實踐上形成“既閑新聲,複曉古體”的盛唐詩在理論上的自覺與成熟。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廣德元年(763)春,杜甫流寓梓州時聽到安史亂平的消息,寫下這首飽含激情之作。首聯以“忽傳”、“初聞”寫突然到來的捷報及自身喜出望外之情。頷聯寫合家激動之態,落腳於“喜欲狂”。頸聯再述狂態,而自然逗出“還鄉”之意。尾聯承“還鄉”,以四個地名貫穿而成,一氣而下,充分表達出急切心情。全詩除第一句敘事點題之外,皆為抒發驚喜之情與喜極之態,既曲折盡意,又一氣流注,被後人讚為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浦起龍《讀杜心解》)。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此題絕句共四首,這是其中的第三首。詩寫成都草堂附近景色,借山水景象曲折地表達內心情懷。
全詩四句話,四個景,前兩句著重寫景,後兩句即景生情。這四個景都是從草堂室內寫出,以窗口為鏡頭攝入景象。先在室內聽到鳥鳴,循聲望向窗外,才知道是兩個黃鸝在翠綠的柳條間啼鳴,而正在這時,又見一行白鷺向遠方飛去。“黃鸝”與“翠柳”,“白鷺”與“青天”,互相映襯,構成一幅色彩明豔的圖畫,加上黃鸝的宛轉啼鳴和白鷺的優美姿態,自然會引人興味盎然。然而,隨著白鷺飛向青天,詩人的眼光被引向更遠的地方,由於春和景明,萬裏無雲,一眼就看見綿亙千裏、終年積雪的岷山,這裏的雪景與前麵的春色顯然極不調和,如同輕快熱烈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清冷落寞的境地,形成劇烈的反差。於是乎詩人不忍再看下去了,趕緊將視線收回,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看到了門前停泊著從萬裏之外的東吳而來的船舶,心理頓時又活躍起來,他想,這些船舶既然可以從東吳而來,就一定能夠乘它順江東下,那樣就可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實現回鄉的願望了。這四句四景,忽近忽遠,忽動忽靜,相互間看似略無聯係,但實際上在詩人的心理深層,共同表達出見春景而懷家鄉的濃厚的故鄉情結。
【絕句漫興】(選二首)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此題絕句漫興共九首,這裏選取的是其中的第五首和第七首。詩寫江邊暮春景物,隨著自己在江邊漫步所見隨意寫出,所以詩題“漫興”。詩中寫景雖然帶有隨意漫筆性質,但其中攝取的景物皆足以代表暮春時節,加之詩人敏銳的觀察和細致的描摹,使得詩中所寫實際上成為生動的暮春風景畫卷。
前一首詩寫漫步江畔所見景象,由所見景象產生聯想,抒發了詩人惆悵鬱悶的心緒。詩以“腸斷”開篇,為全詩構定基調,“春江欲盡頭”點明詩人所在的地點,暮春時節本來就易於引發傷春之情,而麵對這江流的欲盡頭,則無疑更使人產生一種窮途之感。杜甫棄官入蜀,既是避亂,更是“因人作遠遊”,與腐敗的政治、黑暗的官場齟齬難合所致。因此,杜甫居住成都時期雖然生活相對安定,但心理上其實並不平靜,被拋棄的感覺時時困擾著他的心靈。在這樣的心理支配下,本來是春天的美好景物在他的眼中也有了異樣的感受,柳絮飛舞,他覺得太“顛狂”,桃花飄落,他覺得太“輕薄”,景物完全擬人化了,成為了世間蠅營狗苟之徒的喻象。此詩以情取勝,景中不僅充滿著情緒,而且成為內心發抒鬱悶愁懷的直接載體和渠道。
後一首詩隨意攝取暮春時節的幾個具體畫麵,並通過形象的喻比和生動的描繪,表現出自然的生機和意趣。一、二句寫植物,楊花紛飛,散落小路,如同鋪上了一層白氈,荷葉初生,又圓又小,如同青色的銅錢一樣點綴在溪水之上,楊花白,荷葉青,楊花落地如氈,可見其多,荷葉出水相疊,可見其密。三、四句寫動物,小野雞剛剛孵化出來,不能遠舉,隻能躲在筍根旁邊,因其極小,所以“無人見”,而小野鴨雖然靠近水邊,卻也不敢遠遊,所以在沙灘上傍母而眠。四句詩四個景,看似各自獨立,互無聯係,但將其聚合起來,恰恰構成暮春時節的特有景象,且對每一具體景物的描繪都十分精煉而準確,既貼切又逼真,使平凡的景物具有了豐厚的審美意味。
【江畔獨步尋花】(選一首)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江,指成都草堂附近的錦江。這一題七言絕句詩共七首,這是其中的第六首,詩寫黃四娘家繁花似錦、鶯飛蝶舞的春景,也是詩人江畔獨步尋花的結果和收獲。
杜甫向來愛花,所以有逢春尋花之舉。詩的開頭直接標揭“黃四娘家花滿蹊”,省略了尋花的過程,而將尋花而得花的喜悅突現出來。全詩都貫徹這樣一種喜悅之情,因此對花的描寫就並不細致而具體,而是表現為一種迫不急待的飽覽情態,詩的整個節奏也顯得流暢而迅疾,使人一氣讀下,直至終篇,如同與詩人一道沈浸在猛然發現花海的極度興奮的感受之中。詩人尋花之際,突然發現前方一片花海,連路都被掩沒在花中了,足見花的範圍之廣,走近細看,則每一棵樹上都是繁花似錦,花朵繁密,連樹枝都被壓得低垂下來,足見花勢之盛。後兩句超出花的本身來進一步渲染,蜂蝶成群地遊戲飛舞,似乎在此留連忘返,黃鶯在樹枝間宛轉啼鳴,似乎在此盡情歌唱,生動地描繪出“戲蝶”與“嬌鶯”的自由和快樂,而這自由與快樂正是緣於鮮花盛開、香氣馥鬱的環境所吸引,因此寫鶯、蝶,正是意在進一步突出花的魅力。同時,蝶戲、鶯啼,有形、有聲、有色,與花海匯融,無疑使花的整體圖景更為生動,更為充滿活力。這兩句詩用語通俗,又以疊字作形容,卻取得音調和諧、對仗工整、色彩明麗、形象生動的效果,是曆來為人所廣泛傳誦的名句。
【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此詩廣德二年(764)作於成都。上年安史之亂剛定,吐蕃複擾長安,代宗奔陝,朝內宦官專權,朝外藩鎮割據,本詩為憂時之作。首聯提挈全篇,見繁花似錦而傷心,是因“萬方多難”,因果倒裝,起勢突兀。頷聯寫登樓所見,“錦江春色”、“玉壘浮雲”飽含著對祖國山河的讚美和對民族曆史的追懷。頸聯堅信朝廷不改,警告寇盜莫侵,詞嚴義正,浩氣凜然。尾聯轉思當今君主之昏聵無能如蜀後主劉禪,而自己空懷諸葛之誌,卻僅能吟詩自遣而已,以憂歎之結回應開篇“傷心”。此詩中之景,純是情懷,情懷抒發,全憑意象,且聲宏勢闊,氣象雄偉,向被稱為“杜詩之最上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是杜甫晚年流落夔州(今重慶奉節)時所作。詩寫秋日登高時的所見所感,抒發了詩人暮年窮愁落寞之悲慨。
這首七律是杜甫的代表作,明代評論家胡應麟曾稱之為“古今七言律第一”。其藝術特色不僅在於格律精嚴,氣勢雄渾,而且典型體現了杜甫晚年律詩中虛語省略、實詞填砌、意象密集、圖景隔斷的藝術結構特征。詩的前四句寫景,先是展現眼前景,“風急”、“天高”、“猿嘯”、“渚清”、“沙白”、“鳥飛”,兩句中寫出六個獨立的圖景,其中具有生命的猿嘯、鳥飛,一個徘徊難進,一個則悲慘哀鳴,景象的本身已具悲秋傷感的氛圍。緊接擴大視野,從具體景物進而到對整體秋氣的描摹。落葉蕭蕭,摧人神傷,長江滾滾,使人感慨,況且這景象竟然“無邊”、“不盡”,是那麽地廣大遼遠,不僅構造出悲壯宏闊的境界,而且將人的神傷感慨推向廣大無窮。後四句即直接抒寫鬱鬱愁懷和重重悲慨。流落他鄉,一重悲,長期流落,二重悲,離鄉萬裏,三重悲,時值悲涼之秋,四重悲,暮秋登高,觸目驚心,五重悲,獨自一人登高,顧影自憐,六重悲,以多病之軀獨自登高,七重悲,而一生為病痛所累,八重悲,兩句中含有八重悲慨。同時,時局艱危,生計困窘,滿麵憔悴,兩鬢霜雪,想要借酒澆愁卻因肺疾而剛剛戒酒,鬱結無從排解,愁苦更為不堪。
這首詩前半景中含情,後半情由景出,情景交織,渾融一體。詩語極為凝練,詩風極為雄闊。八句皆為工整對仗,略去虛詞,全用實詞,意象密集,思緒跳躍,顯示出藝術結構的巨大張力。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永泰元年(765)春,杜甫離蜀東下,此詩大約作於舟經渝州、忠州一帶。上四句寫旅夜景況。首聯對起,於“細草微風”的環境中襯托“危檣獨夜”之聳立,頓生孤寂之感,而以堅實之“岸”與不定之“舟”對照,更添飄泊無依之寓意。頷聯宕開,寫舟中所見夜景,星垂平野,月湧江流,景麵之大包容六合,尤顯“獨夜舟”之渺小。後四句抒旅夜情懷。頸聯以反語泄憤,名實因文章而著,官不為老病而休,言外之意甚明。尾聯自傷前程,鷗之飄飄,恰如舟之泛泛,“一沙鷗”既與首聯“獨夜舟”構成絕妙互映,又為飄泊傷感提供了生動的意象。由此可見,前半寫景,而景中寓情,後半抒情,而寓情於象,堪稱情景相生、互藏其宅之範例。
【秋興八首】(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此組八首七律作於夔州,本篇原列第六首。此組詩由夔州秋色起興,描寫了暮年孤寂的生活與心境,並由對國家命運的關注引發對昔日繁華的追憶。前三首寫夔州境況,第四首轉折,由“百年世事”之感引發“故國平居”之思。後四首即分別描寫長安宮苑及勝地的昔日情景。本篇思長安曲江,感今昔之榮悴。首聯將自身所處“瞿塘峽口”與追想中“曲江頭”之間的“萬裏風煙”一筆聯“接”於一片“素秋”背景之上,使思緒貫通,任意往還。頷聯以“通禦氣”、“入邊愁”並列,抓住治亂頓異、哀樂乍變的瞬間強化盛衰之感。頸聯寫盛時,“珠簾繡柱”、“錦纜牙檣”,極見繁華瑰麗。尾聯歎衰世,“可憐”二字將“歌舞地”歸為幻滅,而“帝王州”則又於哀痛之中寄寓中興之望,醇厚之情溢於言表。此詩地域交錯,今昔穿插,思鄉跳躍,氣局騰挪,是杜甫七律傑出代表作。
【詠懷古跡五首】(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此組七律五首作於夔州,分別詠夔州及三峽一帶的庾信故居、宋玉宅、明妃村、永安宮、武侯祠,寄懷古跡,抒寫自身家國之感。本篇原列第三首,因昭君村而有感於昭君遭遇,暗托自身飄泊之慨。首聯以“群山萬壑”奔赴之勢托出昭君村,足見山川靈秀鍾毓,殊異尋常。明妃,即王昭君,漢元帝宮女,後嫁匈奴呼韓邪單於,其出生地昭君村在今湖北秭歸。頷聯以“一去紫台”、“獨留青塚”概盡昭君悲劇的全部過程。青塚,即昭君墓,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南郊,據說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獨青,因而得名。頸聯以“畫圖省識”寫元帝之昏,以“環佩空歸”寫昭君之怨。尾聯直寫昭君怨恨之深遠,既含始不見遇之怨,又有故鄉難歸之恨,而“千載”、“分明”、“曲中論”雲雲,則又顯然使昭君之怨延展而成為詩人之怨,從其“一體君臣祭祀同”的感慨與“飄泊西南天地間”的傷懷,可見借昭君而自怨的內涵實亦包含著遭昏君棄置與故鄉歸未得的雙重意義。
【諸將五首】(其二)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
此組七律五首作於夔州,杜甫痛感當時朝中將帥無能,故作詩以諷,以七律之體作政治議論詩,乃杜甫首創。本篇原列第二首,有感於韓公築城拒胡之功業轉瞬即廢,反而引胡救己,造成胡患無窮。首聯明讚韓公功業,暗責諸將無能,“本意”二字,全詩核心。頷聯“盡煩回紇”、“遠救朔方”即非韓公“本意”,以“豈謂”、“翻然”轉接,諷意顯然。頸聯對照今昔,今之胡來潼關失險,而昔之國興猶在眼前,盛衰之劇,發人深思。尾聯虛捧“至尊”,實咎“諸將”,“何以”斷喝,語意冷峻,言簡義深。
【登嶽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嶽陽樓,嶽州(今湖南嶽陽)西門城樓,是唐玄宗開元初年的宰相張說貶嶽州時所建。樓聳城上,下臨洞庭湖,視野極為開闊。這首詩是杜甫晚年流寓湖湘時登嶽陽樓之作,詩中描寫了登臨嶽陽樓所見洞庭湖的浩闊景觀,抒發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歎與憂世之情懷。
此詩開篇點題,以“洞庭水”與“嶽陽樓”對舉,標明嶽陽樓的地理位置,同時也為以下寫景的特定性打下伏筆。所登者為嶽陽樓,所見者即洞庭水,因此詩的描寫重點在水,由“昔聞”與“今上”領起,洞庭水在詩人的意識被分為兩層展開,給人以明晰的時空概念,昔日是由“聞”而知,今日則是親“上”而見。所見如何?隻見水麵浩茫,吳、楚兩國之地因此而裂分東南,巨浪滔天,天地日月似乎都在其上日夜漂浮。洞庭水麵如此浩大,既是登臨嶽陽樓的真切感受,更是詩人特定時期主觀情感的投射結果,由此便引出下文的自述懷抱。水坼東南,關山阻隔,故而“親朋無一字”,天地萬物皆飄浮水上,“老病”之身僅存“孤舟”,更顯得孤寂無依。同時,見湖水浩闊,如感大地崩裂,天地飄浮,顯然具有山河破碎的政治寓意,正是因此,結尾聯想到關山之北戰亂未已,使人涕淚長流,憂國之情躍然紙上。
唐代詩人描寫洞庭湖的名作,向以孟浩然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為境界闊大之代表。若與杜甫此詩相比較,則高下自見,孟詩僅局限於“雲夢”、“嶽陽”,杜詩則推擴至“吳楚”、“乾坤”。尤為重要的是,杜詩由景生情,由家世之憂上升至社稷之憂,與孟詩相比,其胸懷闊窄之分,更是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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